四海安帮:喜喜不哭
1
路喜喜长得丑,但丑得挺有创意,俩刀疤一左一右盘踞脸颊,跟括号儿似的。想当年她也是倾国倾城的主儿,偶一回热血沸腾,学人做了一回活雷锋,结果脸上就留痕儿了。这说明雷锋不是人人都能做的,这说明好人有好报都是说假的。
据皮肤科医师说,这俩括弧花点心思也还是能去掉的。不过路喜喜觉得这世上一定有视美貌如浮云、视内涵如泰山的男人,故而坚定地拒绝了医生的提议。在经历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乏人问津后,她深深为高估了男人们的思想境地而后悔。
后勤部大姐介绍的理科男第一次和她见面,惊为天人。因为她戴了一面纱,整得跟绝世美女似的。她把面纱摘下来的时候,那丫瞅着她半天憋出一句话,“你还是把面纱戴上吧。”
路喜喜“嗖”一声冲出了饭店。
这件事谣传出N个版本。
一个版本说她脆弱心灵大受打击,当下掩面狂奔;另一个版本说她恼羞成怒,狠狠踹了一脚理科男的命根子逃之夭夭;还有一版本说她看见了中意的路人甲,迫不及待丢下理科男追了上去。
其实第三个版本还有那么点靠谱。
她是看见了一个男人,一个丰神俊朗的男人,一个不可能在T城出现的男人。
柳奚笙这厮虽然长得斯斯文文,还架一黑框眼镜整得跟知识份子似的,但他压根就是个粗人,没念过什么书,最擅长在自己的领地发号施令,活脱脱一个土财主。
他鲜少有踏出自己地盘的时候,出行也是浩浩荡荡一大群人,这阵仗要是冒出个杀手刺客什么的,保管儿没到他跟前就成了马蜂窝。林肯总统要是安全措施有他这般严谨,估计也不会挂了。
所以看到落单的柳奚笙在灯火阑珊中一晃而过,路喜喜虽然条件反射追了出去,但并不排除自己眼花的可能。你要是看见小布什打你眼前过,你能不怀疑自个儿视力吗?
不过路喜喜越想越觉得不对劲,二八年华的她……(二十八的简称),无论如何不会眼睛提前衰老到这般程度。她老觉得在那0.01秒的一瞥中,她连柳奚笙的浓密睫毛都瞧见了。
灵光乍现把前几天的报纸翻出来,终于在一个版块上看到关于柳奚笙的报导,都是火拼、吞并、独霸一方等血淋淋的字眼。
她嗤一声揉了报纸丢在地上:“我说怎么敢出来了,原来是没了敌手。”
她就奇了怪了,依柳奚笙那样的人品,怎么就没在枪林弹雨中“香消玉殒”呢?他应该躺着也中枪啊。
上班的时候部长大人贼兮兮拉她过去,口吐飞沫表示了他如何力排众议将一个极品的货色留给了她。部长大人一年之中总会为她“力排众议”几次,她虽然长得丑吧,却是翻译所里唯一一个擅长四国语言的翻译。每当来了大客户,就是部长大人对她口吐飞沫的时候,好像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么个抢手货塞进了路喜喜怀里。
其实翻译所跟青楼没两样,客户挑中了哪姑娘,哪姑娘就得跟这Case,至于是卖艺不卖身还是卖艺又卖身,那要看个人造化了。
路喜喜这般相貌,平日做文字翻译,轻易不出台,怕把别人给吓着了。
她去会议室见客户,结果那大客户是柳奚笙,跟个二大爷似的翘着二郎腿坐在老板椅上。
路喜喜曾经告诫自己,不管看见柳奚笙的时候是怎么滴个心情,都得笑,至于是无辜的笑、妩媚的笑还是气质的笑,自由发挥。
所以她立刻就笑了,脸皮抖得俩刀疤跟蝌蚪似的。
不过路喜喜下一秒就笑不出来了。柳奚笙眉头一皱,侧头问后面的部长,“能给个不这么丑的翻译吗?”
2
柳奚笙自然知道她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。
当年她热血沸腾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替柳奚笙挡了一刀,尺把长的砍刀,从她脸上划下来,痛得她当即昏了过去。许多人说可惜,好好的一个美人毁了,大约自此要失宠。她果真就失宠了,柳奚笙顺应流言纷飞和她断了关系。
在这之前,她是四爷柳奚笙唯一承认的女朋友,荣宠至极。
好在路喜喜从不以柳奚笙的救命恩人自居,她思想觉悟高,不是没念过书的柳奚笙可以比拟。当下扯了扯嘴角对着部长说,“行啊,给这位先生换个美女翻译吧。”
部长知晓柳奚笙的身份,也不敢乱说话,抬起袖子擦着额头解释,“柳先生,我这翻译所里擅长四国语言的就路喜喜一个,您将就着用吧。”
她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。
“噢——”他仿佛产生了一点兴趣,目光扫在她的脸上,说出来的也并不是什么好话,“无盐女,倒也难得这般才华。”
路喜喜说,“有什么办法呢?咱长成这样不能靠脸吃饭,只得自强不息、自给自足。”
部长大约觉得这话听上去暗藏杀机,悄悄扯她的衣袖。柳奚笙却在这时下了最后结论,“既然这样,那我便将就着用吧。”
说得真好,将就着用,也不知当她是抹布还是其他什么来着。
没关系,如今的路喜喜有金刚不坏之身,刀枪不入。可是,她忽然自嘲地想,夜深人静的时候路喜喜的外衣一层层剥落,露出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,藏在最深处,谁也看不见。就连那个罪魁祸首,也看不到。
3
隔天约在柳奚笙的会客室,他是大忙人,她等了足足一个钟头。
如果今天等的是男朋友,路喜喜保管拍桌子踹人,但客户就不一样了,付钱的是老大,人就是叫她在这坐一天她连屁都不能放一个。她甚至对姗姗来迟的柳奚笙微微笑:“没关系,我就是在这里坐成个雕塑也不敢挪位置。”
他懒懒靠进沙发里,不咸不淡说,“磨砺了一番性子倒是淡了不少,从前要是等不到我,至少十分钟一个电话。”
路喜喜的眼睛笑成两道弯弯月牙,“哎呦,年轻的时候没眼色,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真是对不住。你瞧,那时我不过是你养的一条宠物狗,你给我吃了几根肉骨头我就蹬鼻子上脸以为自己是重要人物了。我现在特感激你没一枪把我这么个烦人的东西给崩了。”
人人都说从没见四爷对哪个女人这样认真过。他默认媒体流出他和她牵手看房的照片;为她举办极其隆重的生日宴会;拍下价值不菲的成套珠宝赠与她……一个男人能为一个女人做的最浪漫的事他都做了。
可是他没有给路喜喜安全感。他不喜欢笑,对着她也极少有笑颜,深不见底的眸子永远叫人琢磨不透。他们有最亲密的关系,然而路喜喜却是最不了解他的人。有时候他的礼物流水一样送上来,人却可以好几天不露面。
打他的电话,他温言温语说,“喜喜,乖乖等我,我一有时间就过来。”
等得最久的一次,是冬至那一天。煮了汤圆,坐在园子里等他,催了好几个电话,他干脆关机。到后半夜才赶过来,她已经在藤椅里睡着。他解释说有重要会议,抽不开身。她和他闹脾气,他说:“以后任何会议都必须排在路喜喜后面。”
这样的甜言蜜语,她这样简单的脑子无论如何想不出背后的龌龊。
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,路喜喜才隐约猜到真相。
作为柳奚笙心爱的女子,她受到各方面的“关注”,终于在某天一个安全疏忽下,她被绑架了。绑匪要求柳奚笙拿名下一块重要地皮来换,他在电话里安慰她,“喜喜不要怕,我一定会来救你。”
那是她等得最绝望的一次,被关在狭小的屋子里,惊惶不安而又满怀期待地等待。太阳东升西落,明亮和黑暗交替,两天期限很快过去,口口声声说会来救她的柳奚笙没有实现诺言。
绑匪恼羞成怒,对她拳脚相加,她蜷缩在地上,痛得仿佛有什么东西离开了身体。听到那几个绑匪终于有些害怕地讨论,“流了这么多血,不会闹出人命吧?”
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有了身孕。
他们把她丢在路边。
人烟稀少,天色昏暗,没有人发现草丛里有血迹斑斑的女子。她一下子坚强起来,咬紧牙关,身体摩挲着粗粝的沙石,沿着路边一直爬一直爬……她不敢回头,她知道身后的路必定染了她孩子的鲜血。
直到现在路喜喜都记得这种无望的屈辱的求生,靠着一双血肉模糊的双手。
终于有人发现她,送进医院,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和柳奚笙擦肩而过。那是路喜喜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,他吻女病人的手背,低声道,“放心,不会有人注意到你,你安心做手术。”
奄奄一息的路喜喜,爬了两个小时没有流泪的路喜喜,忽然眼角滑出眼泪。
后来柳奚笙也吻她的手背。她的一双手都裹了纱布,感觉不到他唇上的热度。他一遍遍和她道歉,“喜喜,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,我以为是两全其美的计策,既能救你出来又能抓住绑匪。”
路喜喜心中暗笑。
哪里有什么两全其美的计策?他不过是报了警,装出忧心忡忡的模样。所有人都以为四爷柳奚笙为了营救路喜喜奔波劳累,实际上他那两天早出晚归都是在医院陪着范如萱。他不知道多感谢绑匪用她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。
4
她说话夹枪带棒、冷嘲热讽,和柳奚笙曾经的所作所为相比,实在算不得什么。要是换一个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女人,指不定在重重打击下谱写一部可歌可泣的TVB复仇剧。
不过四爷平日奉承话听多了,听不得不中意的话。他本来就不苟言笑,拉了脸顿时就有了黑帮大佬的杀气腾腾。从沙发里坐直了身子,黑漆漆的眼珠子看牢路喜喜,“宠物狗?你倒是高估了自己。”
她笑得花枝乱颤,“该打,怎么就是宠物狗了,应该就是条虫子。啊,蚂蚁,最微不足道的那种,踩死了都活该被骂是挡了路。”
估计她笑得有点儿过,柳奚笙眉头一皱,“别这么笑,已经丑成那个样子,再咧嘴笑就和精神病院的疯子差不多。”
路喜喜立刻正襟危坐,“柳先生让我哭着,我绝对不笑着,让我笑着,我绝对不哭着。您是我们翻译所的大客户,您说啥就是啥。”
没想这句就撞了枪口,他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,抛给她一份资料道,“这次参加会议的都是各国道上鼎鼎有名的大人物,所以——”他拉长了声音,她还在琢磨是不是有啥阴谋,他的后半句就砸了过来,“所以你的形象很重要,我手底下有医疗团队,任何疑难杂症都不住话下。”
柳奚笙这话忒拐弯了,路喜喜一时没听明白,“啥?说人话。”
他猛地倾身过来,手指轻轻触摸她的伤疤,“也不是多深的刀疤,稍稍做个矫正手术就痊愈了。”
路喜喜想说,放屁,那一刀几乎划到她脸骨了。但她被柳奚笙的动作给吓住了,舌头一大,什么话也没说出来。她顶多以为柳奚笙是个提议,没想到在路喜喜怔忪的档儿,他拿起电话吩咐,“准备做刀疤矫正手术。”
要不要这么迅速?迅速得跟预谋已久似的。
她连忙拒绝他忽如其来的好意,“别,您大约不知道,全身上下我最爱的就是我脸上这对括号儿。一看见它们我就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好事,就觉得自己没辜负雷锋叔叔的期盼,就觉得自己是教育的成功品。”
柳奚笙淡定地端起茶杯抿水,“可是我一看见这俩刀疤就浑身不舒服。”
他这十拿九稳的样子叫路喜喜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劲。她其实最怕他这副模样,仿若天下万物皆在他的掌握中,偏偏当事人云里雾里不可预知前路。
她强装镇定继续抖着脸皮笑:“不会是又要我做范如萱的挡箭牌了吧?您对自己要有自信,报纸上都说您如今是雄霸一方、傲视群雄,您这会子把女朋友曝光绝对不会有人敢动她一根手指头。”
她嬉皮笑脸的样子大约顶讨人厌,柳奚笙的眼角微微抽搐,拖着茶杯的手掌鼓起青筋。
然后,路喜喜眼里的柳奚笙就变成了两个,三个……
意识逐渐模糊的路喜喜幡然顿悟,她怎么就忘了这厮是混黑社会的,哪里会和别人好商好量?他想做的事哪有做不到的呢?他不过是茶水里搀了迷药,结果她就中招了,她得多单纯啊。
路喜喜恨极了身体麻醉灵台清明的感觉,自己不得做主,像刀俎上的肉。
她第一次被麻醉的时候,流掉了那个尚未成形的孩子。第二次被麻醉的时候,医生清理她脸上鲜血淋漓的刀疤。她躺在病床上,模模糊糊看到那个叫范如萱的女子站在旁边,好奇地打量她的脸。
看着看着范如萱就笑了,她道,“奚笙,她脸上的刀疤好像一个右括弧。括弧都是一对一对的,可她只有一个,我们给她再添一个吧。”
那个时候,刚刚替柳奚笙挡了一刀已经毁容的路喜喜,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,听到柳奚笙沉默了一会儿说,“好,如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。”
范如萱拿着手术刀凑过来,笑容甜美而又残忍。
后来路喜喜每天照镜子都要提醒自己一遍,她脸上的刀疤,一个是因为柳奚笙,一个是因为范如萱。她宁愿做一辈子的无盐女,也要时刻告诫自己再也不要成为那样的痴傻女子,为一个没心没肺的男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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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力图挽留渐渐消逝的清醒,掌心狠狠硌着尖尖桌角,疼痛深邃而清晰,她歇斯底里,“柳奚笙,你要是替我做了矫正手术我和你没完。”
在四爷面前,这是微弱的抗议和威胁。然而望着路喜喜凄厉的眼神,他受到震动,稍稍动摇决定。
可是他真讨厌路喜喜脸上的疤啊,触目惊心,刺眼,像批判和控诉。那两道疤,一道证明了路喜喜爱他,一道替他像范如萱证明了他不爱路喜喜。
“路喜喜,把刀疤去了,我便不欠你什么。”他说给她听,也说给自己听。他坚持要替路喜喜恢复容貌,不过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。他以为,人心像沙滩,抹一抹,便什么痕迹都没有了。
路喜喜昏迷过去,他抱她进手术室。不一会儿医生告诉他,“四爷,路小姐肌肉高度紧张,身体不时痉挛,仿佛十分抗拒这个手术,这种状态不适合动刀子。”
他透过隔菌玻璃能看到她照耀在手术灯下的脸,小小面孔十分坚毅,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剧烈转动。据说人做噩梦的时候便会这样,眼珠转动越快,噩梦越惨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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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打她从绑匪手中逃脱后,经常从梦中惊醒。却再不摇醒他絮絮叨叨说梦境细节,而是小心翼翼独自抱着膝盖坐好长一段时间。路喜喜就是在那会儿开始有变化的,逐渐沉默寡言,鲜有笑颜,发呆,眼神恍惚。
他以为是流产的缘故。有时候他甚至想,那个孩子没了也好,反正他也不会允许她生下他的孩子。棋子,怎么会有做母亲的机会呢?
也许是为了那个尚未出世就死去的孩子,也许为了继续用她吸引外界注意,他对她越发的好,好到媒体天天报导柳四爷情深无寿、痴心专一。
他这样高调地宠爱她,其实是为了保护背后的范如萱。他太危险了,不知多少眼睛伺机从他身边打开一条缝,将他狠狠拉下马。他使了这招移花接木掩人耳目,十分成功,路喜喜确实替如萱挡了不少祸事。
他一直以为她是不知道的。有一天晚上和她吃饭,她忽然念叨,“宠爱,其实宠和爱是不应该放在一块儿的,因为宠并不等于爱。”
他眉心一动,抬起眼皮看她。她仿佛说了个玩笑话,眼睛弯着,露出浅浅笑。那笑就和现在的她笑得差不多,充满了自嘲和讽刺,想让人一巴掌拍掉。她歪头看着他,慢慢说,“奚笙,你宠我,但是你——”
她卖了一个关子,他没来由地生了些许慌张,怕她将窗户纸捅破,所有的一切都演不下去。谁知她嘴里有食物,说到后半句被呛住,咳得满脸通红。他倒水给她,轻轻呵斥,“食不言寝不语,看吧,这就是后果。”
打了岔,她那话便没有说下去。
他和她从来不言爱,拥抱、接吻、肌肤相亲,他没有说过一句“我爱你”之类的话。因着他是严谨的人,她也从来不放在心上,还言之凿凿告诉他,“那些成天将爱挂在嘴上的人其实最没心没肺。”
到最后,他给了她一笔钱和她断绝关系的时候,她说,“原来那些整天不说爱的人也未必是好东西。”这是她对他说得最恶劣的话,原以为他这般对她,她必定恨他入骨、彼此撕破脸皮、恶言相向。
她总是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。走得时候什么东西都没拿,只拉一个小小的行李箱,塞满了他给她的那笔钱,她还和他开玩笑,“如果碰上抢劫的,算我倒霉。我还真希望碰上抢劫的,这样最后一样和你有关系的东西也会没有了。”
他到今天都记得她转身离去的身影,形单影只,明明做出了最潇洒的姿态,却孤寂、绝望到令人不忍注目。
“算了。”从久远的回忆中醒过神,柳奚笙疲惫地挥手,“取消这个手术。”
手底下的医生十分诧异,应允着却不敢问为什么。这个手术,他曾经十分看重要求他们一遍遍演示,力求不出一丝差错。路喜喜大约不知道,她刻在脸上的两道疤,也深深刻在了他的心上,叫他有生之年不得安稳。
他总是告诉自己那股想再见她的冲动源于愧疚,将她的房间保留原状也是源于愧疚。他将所有不能解释的情愫涌动都用愧疚解释,就算如萱同他分手哭着和他说,“不是不是,你已经爱上了她。”他也不肯承认这就是爱。
手底下的人很懂得瞧他眼色,为会议找翻译的时候假装不经意说,“原来路小姐已经是T城翻译所的首席翻译,了不起会四国语言咧。”他终于找到去见她的借口,终于有一个欺骗自己的理由。
7
路喜喜醒来,又是嬉皮笑脸,照着镜子作出感激涕零的模样,“柳先生真是佛祖再世、菩萨心肠。赶明儿我回去一定把您老人家供起来,早晚两柱香给您点着。”
她体内还残留着些许未褪去的麻醉,走路摇摇晃晃,需得扶着墙壁。他看着她欠扁的笑脸,仿若有无名火在心中升起,烧得五脏六腑灼灼的疼痛。
“明明是恨我的对不对?”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,狠狠捏着她的手臂,“虚伪地对着我笑不觉得累吗?”
她一直形容他的眼睛是波澜不惊的深海,这会儿波涛汹涌、暗流涌动跟刮了台风似的。
路喜喜和他对视了好一会儿,咧嘴一笑,“恨你多累啊。我丑成这样也做不成别人的棋子了,再花精力去恨个人,估计得喝西北风了。我这可不是一般的笑,练了很久,就算对着一恨不得抽筋扒皮的仇人,都能笑得比朵儿还灿烂。”
他脸上肌肉抖动,一把将她掼在地上。她站不起来就在地上爬,爬到沙发下面,费劲坐上去。他咬牙切齿,“路喜喜你是故意的。”
她瞪大了眼睛,十分无辜:“我哪里是故意的?要不是今儿我穿得光鲜亮丽我就爬回去了。不像那天,我蓬头垢面、血迹斑斑,丢地上就跟垃圾似的,谁也不晓得是个人在草丛里。我一直爬啊爬啊,手掌好痛,肚子也好痛。但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,我想我要是不爬到人多的地方就死定了,所以不管多痛我都使劲爬啊。对了,见过海参吗?我爬起来的样子就跟那玩意儿差不多。”
“嘭!”柳奚笙摔门而出,再听下去他怕他会发疯。
她终于安静下来,抱着膝盖等待身体恢复力气。良久摸到脸上有泪,她奇怪怎么就流泪了,不是说好要笑的吗?
8
他和她都是场面高手,在会议上居然配合默契,她同声翻译丝毫不觉吃力,还时不时对着他抱以职业微笑,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至交好友来着。
生活就是这样把路喜喜一步步逼到这个份上,从前她骨子里有娇纵和自傲,绝不与人虚与委蛇,也只有她敢对着他大吼大叫发脾气。现在她不会了,即使心里将他当成小人拍鞋底,面上永远是各种笑容。
他在文件后面看她神采飞扬的脸,恍惚觉得那刀疤不在了,佳人如故。
会议结束已经是夜幕降临,又下了漂泊大雨,还未等他说话她已开口:“看在咱从前的情分上,柳先生让我搭个便车吧。”
其实不是便车,他下榻的酒店和她的公寓是两个方向。
她上了车没多久就睡熟,想必是累极了。落满雨滴的玻璃起了薄薄的雾气,朦朦胧胧瞧不见外头的世界。所有的一切都变了,唯有她这个一沾枕头就入睡的习惯还留着,恍如隔世。他慢慢驱车,有一个刹那他甚至想,如果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,就算她是沉睡着,也还是好的。
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,也许是她撒泼耍赖的时候,也许是她拧着脾气不同他妥协的时候,也许是她板着一张脸等待失约的他的时候。可是女人有心细如发的观察力,如萱大概早早有了洞察,开头还问他,“你好像在躲着什么人嘛。”
他以工作为由好几天不和她碰面,以为这样,那股叫人走火入魔的感觉就会不见。结果反而时常浮现她的笑脸,眼角笑纹都清清楚楚。从前如萱看报纸总和他开玩笑,“路喜喜倒是挺漂亮的,你不会真的喜欢她吧?”
后来渐渐听不到这种玩笑话了。
如萱做心脏手术的时候正是她被绑架的时候。如萱同他说,“就这样吧,你的那些对手们几乎快死绝了,我的身体也马上就要好了。就这样吧,假借那些人的手让她死去,给你们的故事一个顺理成章的结局,给我一个正大光明站在你身边的理由。”
他说了好。
一直以来,对于如萱的要求他从来没有说过不。他发疯地想要证明他仍然爱着如萱,而路喜喜是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。他痛恨事情不在掌控中的感觉,他拼了命想让一切回到原点,他狠得连自己都骗了过去。
路喜喜逃出来后,他想她怕是看出了端倪,怕是不肯再做这任人摆布的棋子了。谁知她安安静静了好长一段时间,也相信了他关于无法营救她的谎言。后来他才明白,原来她在等待一个偿还的机会。
因为当初,是他将她从军火贩子手里救下来,他告诉她,他想把她留在身边。
路喜喜选择了一个惨烈的方式。他和对方谈判破裂,当场兵戎相见,她扑过来替他挡了一刀,从眉骨一直划到下巴。流了许多血,沾满了他的双手,她还笑,虚弱地说,“小意思,比我流产的时候流的血少多了。”
送进医院,在手术室,如萱和他一同在旁。他双手微微颤抖,藏在背后,装出高深莫测的模样,眼睛甚至不敢在路喜喜脸上停留。
如萱看了他一眼,忽然说,“上次我那话说错了,到底跟了你那么久,叫她用死亡的方式离去毕竟太过意不去。如今她毁容了,想必人人都理解四爷不会要一个丑陋女子,那些人不会怀疑。”
她又说,“她脸上的刀疤好像一个右括弧。括弧都是一对一对的,可她只有一个,我们给她再添一个吧。要想曾经是四爷女人的她走后不被那些人骚扰,她就得丑得彻底。”她展颜一笑,“奚笙,你不会是心疼吧?”
他藏在背后的手已经捏成拳头,“如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。”
9
他一辈子都不想再尝到这般痛苦的滋味,蚀骨,经久不散。
柳奚笙伸手去摸路喜喜的脸,还未触及肌肤,她忽然醒了,一动不动看着他,他的手便再也不能移动分毫。她勾起唇笑了,“哎呀,看来除了脸我还是有让柳先生念念不忘的地方,居然趁我睡觉想揩油来着。”
他喉头咕咚一下,说,“我……可以补偿你……在我身边,我……”
“怎么补偿?再做你的女人?哎呦,那可不行。”她的笑容更大,戳着自己的心窝子道,“脱了衣服我这地儿就是一窟窿,没心。”
可是她的眼睛却不在笑,直勾勾的。他蓦地明白,每一次她对着他嬉皮笑脸的时候,都是把结痂的伤口再一次扒开流血的时候。她宁愿再痛一次,也要他在那些自嘲的言语目睹他带给她的伤害。
谁说她不恨他了?她恨得太高明了。
原来他什么都做不了,连看一看她也不可以。因为他的出现,只是提醒她过往的痛苦。
路喜喜打开车门走下去,依旧是十分潇洒的姿态,“柳先生再见,记得把钱和翻译所算清楚,我的价格很高的。”
他摇下车窗,雨把他的脸打湿,他说,“路小姐,再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