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海安帮:囚笼

1

因为听说上一个厨子被十二爷打断腿丢进河里,新来的厨子有些胆寒,战战兢兢来问黎暖的口味。其实管家一早叮嘱过,但厨子不放心,又来问一遍。黎暖比十二爷好说话,温温柔柔的女孩子,一点也不挑剔,“我不挑食,口味清淡一点就好。”

十二爷的别墅守卫森严,黑衣黑裤的高大保镖都在明处,还有随处可见的大狼狗和分布有序的摄像头。厨子初来乍到很是紧张,烧汤的时候多搁了一把盐,自己都未察觉。

待到吃饭时间,十二爷才一喝汤,眉头已经皱起,眼神冰冷扫了一眼厨子。侍立一旁的厨子一颗心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跳出,只怕自己活不下去了,却听黎暖笑盈盈赞了一句,“有滋有味,真好喝。”仿佛魔咒,十二爷的眉头马上舒展开来,连眼神都变得柔软。

黎暖又添了一碗汤,逼着自己神态自若喝下去。

这样咸,结果夜里口干舌燥,忍不下去,只得爬起来找水喝。苏承于向来睡眠浅,她怕惊醒他,蹑手蹑脚走到卫生间。接了净水器的水龙头,流出的水是能直接喝的,但她肠胃敏感,一向是不饮冷水的。

她拿漱口杯接了半杯冷水,一饮而尽。

月光从两页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来,轻纱般笼罩在苏承于棱角分明的脸上。她静静看了他一会儿,慢慢在他身边躺下。他马上伸出长长手臂圈住她,她心里一惊,不知道他是醒了还是睡着,只好倚着他的胸膛,一动不敢动。

临近黎明,肚子发作起来,她痛得面色苍白,身子蜷成一团。

苏承于马上察觉。

他只当她吃坏肚子,来不及发脾气,也顾不得换衣裳,披了外套就抱她去医院。饶是这样手忙脚乱,仍然是浩浩荡荡的队伍。前面有一辆车开路,后面跟着两辆车,他和她坐的车子中还有司机和他的贴身保镖小曲。

她就笑他,“多大点事,随便吃点药就好了,偏你这样小题大做。”

“你还笑。”他虎着脸,“上回贪吃了一盒冰淇淋,挂了半个月的水,还不知道忌口。”说到这里,他不禁疑惑,“今天你没吃生冷食物啊,怎的痛成这样?”

她有些心虚,好在车子里光线暗,她又是缩在他怀里,他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。

“大概受凉了吧。”她随口胡诌。

其实从前她并没有这样娇贵,孤儿院长大的孩子,生水冷粥样样吃过。只是后来跟了他,他宝贝一样宠着她,养得她渐渐变成小姐身子。这个世界上,也只有他把她当成手心里的宝贝,再也没有其他人了……

司机在前面问:“去我们自家诊所吗?”

他口中的“我们”是指四海安帮。

苏承于想了想,摇摇头,“去最近的公立医院。”

近来四海安帮内部关系剑拔弩张,分了泾渭分明的两派,苏承于防着他们,不敢掉以轻心。黎暖正是瞅准了这一点,才如此折腾自己,只有到了公立医院,那里不是苏承于的地盘,她方有机会逃走。

但也是不容易的,苏承于的做派,即使闹肚子,也是住的VIP病房,安排她躺在床上舒舒服服挂水。她知道这会子是走不掉的,门口有四个保镖,他亦陪在一旁,索性闭上眼睛睡觉。

迷迷糊糊听到他的手机响起来,他走到门边,压低了声音接电话。他俗务缠身,总是忙的。见她半睡半醒地蒙眬着双眼,他凑到她耳边轻声说:“公司有事需要我去一趟,我已经吩咐了高妈来医院照顾你。你好好休息,下午就能回家了。”

她应了一声。

他终于走了。

黎暖坐起来,眼睛里没有半点睡意。她按响床铃,门口的保镖首先探进头问:“嫂子,什么事?”

她不好意思道:“我要上卫生间,叫个护士进来帮我。”

护士进来帮她拿吊瓶,她跟苏承于学过几招,对付一个小护士绰绰有余。进了卫生间,趁护士不注意,一记手刀劈在她颈后。护士软绵绵倒下去,黎暖连忙接住吊瓶,然后拔掉针头,又将小护士脱了护士服挪到床上躺着。

她换上护士服,随手拿一张文件纸挡住半边脸,垂着头出了门。四个保镖不疑有他,只当黎暖好好在床上躺着。她知道糊弄不了多久,等护士台找不到这个护士,等高妈到了,这件事就暴露了。

她必须赶紧走,走得越远越好。

为了今天,她筹备了许久,连飞机票都偷偷买好。她有苏承于的信用卡,也有自己的银行卡,苏承于稍一留心就能查到记录。但他从来没想过查她,毕竟他们两个人深爱对方,他们之间只有信任和尊重。

他爱她,她亦爱他。

可是,他的爱逐渐沉重,压得她喘不过气,如果不走,迟早有一天她会发疯。

2

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。

初初见面时,他的阵仗亦是大的,六个壮汉保镖一溜儿站在两边,小曲手里还有枪,指着她的太阳穴吓得她瑟瑟发抖。他穿白衬衫,看上去儒雅斯文,却是这些人的头头,笑着同她说:“小姑娘,把手里的棍子放下,我们不是坏人。”

林阿婆闻声从厨房里出来,一巴掌呼在他头上,“干什么呢?别把我们小暖吓坏了。”

她这才知道他是林阿婆常常挂在口中的外孙。

她与阿婆是邻居,平日里互相帮衬,不是亲人胜似亲人。下班回来看到阿婆屋子大门敞着,又有许多陌生人在里头,她直以为是地痞流氓,抡起棍子就闯进去了。

没想到闹了大乌龙。

后来苏承于来看阿婆就不带这么多人了。

他一个人,戴一副黑色墨镜,开一辆黑色奥迪。但他开车技术差,走的时候车子总是倒不出去。起初她心有余悸,总觉这些舞刀弄枪的不是好人,不敢靠近,只是在旁边默默看着,看他方向盘一会儿往左打一会儿往右打,忙活好一阵才开出去。

有一次她下班晚了,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他出来。窄窄的巷子,容不下汽车和电瓶车并驾齐驱。她只好把电瓶车停在巷子口,让他的车先倒出来。偏他不争气,方向盘抓在手里不安分,车尾一下子就蹭到墙壁上。

他仿佛被吓到,车子熄了火,打了几次才打着,却是犹犹豫豫不知道怎么往后倒。

她等得不耐烦,终于走过去敲他车窗玻璃,“我帮你指挥,你听好了。”

这才将车倒出去。

他探出头,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,笑着说:“小暖,谢谢你。”

他随阿婆叫她小暖,其实他们并没有这样熟。

他一个星期来看一次阿婆,每次都是她指挥着,他慢慢将车倒出来。次数多了,他觉得过意不去,有一回就说:“小暖,麻烦了你这么多次真不好意思,要不我请你吃饭吧?”

他虽然是阿婆的外孙,但她隐约知道他做的不是正当生意,下意识和他保持距离,“不用了,小事而已。”

他也没有不高兴,点点头就把车开走了。

她一直不知道他的心思,他一点儿没有表现出来。是中秋节那天,她在商场做兼职,玉兔的服装穿在身上,一边派发传单一边给路人送小礼物。她认得他的奥迪,看见车子风驰电掣般开进窄窄的停车位,一点没压到线。

她以为司机是别人,没想到是他从驾驶的位置上走下来。

她才知道,其实他的车技高超,一般人都比不上。

但是那天晚上他给阿婆送完月饼走的时候,车子仍然在巷子里磨磨蹭蹭。她趴在窗台上没有出来,他就扬声喊:“嗳小暖,你过来帮我指挥啊。”

她慢慢走过去,一手搭住了车窗说:“我今天在商场看到你车开得很溜,怎么到了这里就不行了?”

她盯牢他的眼睛,他的眼睛比天上的月亮还要亮,一点没有心虚,迎着她的逼视说:“我就是一到这里就不会开了。”

他看着她,长长的睫毛在皎洁的月光下清晰可见。她知道他长得好看,眉目分明,气质出尘,可是不知道他竟是这样好看,好看到她一颗心忽然怦怦剧烈跳动,脸上不由自主红了一片。

他只是笑,笑得她越发不好意思,只好把头扭过去。

3

她一直没有松口答应他。

下班的时候,他开跑车慢慢跟在她的电瓶车旁边,乐此不疲问:“小暖,你明明就喜欢我,为什么不答应做我的女朋友?”

她加速他也加速,她慢下来他也慢下来,总归是甩不掉。路上有行人起哄,她脸皮薄,红着耳朵不搭理他。他才不管这些,无赖似的亦步亦趋。她于是想了好主意,趁着拐弯的时候加速冲上人行道,他跟着拐过来。其实那个地方机动车是禁止右转的,他一下子撞上绿化带的石墩,车头凹进去一大块。

她只想叫他吃罚单,没想到这样严重。

好在人没有大事,只额头在方向盘上撞了一个大包。他打了保险公司的电话,就潇洒把车丢在路边,可怜巴巴同她说:“我今天是要去看外婆的,你载我一程吧。”

后来她知道他是故意撞上石墩子的。但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,对害他出了车祸还有些愧疚,就同意了他坐上来。不想他得寸进尺,双手环住她的腰就算了,还把脸颊贴在她的背上。

隔着薄薄的衬衫,她感觉肌肤滚烫,几乎要烧起来。迎着熏人的暖风,她的声音微颤,“苏承于,你坐好。”

他虚弱地说:“我头晕,坐不住。”

想到他刚刚确实撞到头,她便一时拿不准他是真的头晕还是耍流氓,犹豫间电瓶车匀速行驶,竟然就这样到了四合院。

她松了一口气,连忙将车子停好,闪身进了屋里。

临走的时候,他过来敲她的窗户。她开了窗户,他笑着冲她眨了一下眼睛,“小暖,我明天还来。”

她板着脸说:“你来看你外婆,和我又没有关系,告诉我干什么?”

第二天才知道,他说的还来是还来她上班的商场。他换了一辆车,什么牌子她叫不出来,只看得出是一辆跑车。他靠在车门前等她下班,白色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黑色线衫马甲,看上去温文尔雅、气质卓然,谁也想不到这样的男子是黑社会老大。

“小暖,今天你载我去外婆那儿吧。”他额头上撞出来的包消了一点,放着自己的跑车不开,又来讹她的电瓶车。

她一想到昨天他坐在后面搂着她的腰还靠得那么紧,哪里肯答应?

她摇头,他马上跳进跑车,姿势很潇洒,行云流水一般,可是下一秒,他就踩了油门,车子一头撞向了路边的石柱子。那看上去价值不菲的跑车立刻毁坏了,他倒不心疼,笑着说:“现在好载我了吧?”

她哭笑不得,暗暗骂了一声无赖,不情不愿示意他上车。

第三天他开的是深蓝色的宝马,她担心他糟蹋车子,又想着昨天他坐在后面规规矩矩,也懒得同他纠缠,直接让他坐在电瓶车后面。没想到开到半路电瓶出了问题,一点电都没有了,路上没有修车的地方,只好慢慢将车推回去。

电瓶车不比自行车,分量不轻,苏承于推了一阵额头就沁出了汗珠。她过意不去,伸过手去,“让我来推,你休息一会儿。”

他自是不肯,“没关系,男人累一点是应该的。”

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回答,不知怎的她听着耳尖微红,期期艾艾说:“你都出汗了……”

他微笑道:“那你帮我擦一下。”

天色渐渐暗下来,街道两边的路灯陆续亮起来,他站在深蓝色的天幕下,额头的汗珠映着路灯的光芒,像密密麻麻的碎钻。她没有带纸,于是神使鬼差抬起手,手掌轻轻滑过他的额头。

“我今天晚上不洗脸了。”他推着车子,看得出心情愉悦。

她低着头,一边走一边踢脚底下的石子,因着他这句话,脸又红了一点。

这样慢慢走着,终于到了巷子口,他把电瓶车给她,“很晚了,我就不进去了,省得吵到外婆休息。”

很晚了吗?她下意识在心中反问,只觉得这段路似乎比平日里开电瓶车还要短一些,竟是这样快就到了。

她接过车子,他的手掌忽然覆上来,将她的手压在车龙头上。她眼皮子一跳,脱口道:“喂你——”

“小暖,我们在一起吧。”也许是夜色撩人,气氛太好,他凝视她,把这句话说了出来。

几乎是条件反射,她拒绝道:“不要。”

他也不恼,笑吟吟问她:“为什么?我长得丑还是长得矮?我这个人应该不算差劲吧?”

她想把手抽出来,可是他用了劲儿,不许她逃避。她站在他面前,口干舌燥,一颗心扑通扑通跳,搜肠刮肚都找不到一个理由反驳他。对,他长得好看,个子挺拔,不仅有钱有势,连气质品位性格,好像也没有不好的。

“因为……你……”

他一点没有不耐烦,就安静地逼视她,等待她的回答。

“因为你是坏人。”她终于想到一个正当理由,无比坚定地拿出来做挡箭牌,“你是黑社会,你做坏事,你是坏人,老师说不能和坏人在一起。”

“我是做了不少坏事。”他揉着鼻子居然承认下来,“所以,你要不要在我身边监督我?如果你叫我不要做,说不定我会听的。想想看,你答应和我在一起是一件多么功德无量的事。”

她张了张嘴想说话,他竖起食指贴住她的嘴唇,“先不要急着回答我,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。”

4

他看着她进了屋子才离开。

她偷偷在窗户的缝隙中注视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暮色中,心情久久无法平静。其实她也说不准自己为什么不答应他,也许是他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,也许只是女子的矜持,也许是对未来的不确定,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理由。

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怎么足够?

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,直接把她推到了他身边,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。

是苏承于的仇家找上阿婆,她听到动静跑过去,阿婆已经不行了。年迈的老人在推搡中撞到桌角,额头鲜血淋漓,倒在地上奄奄一息。

“阿婆!”看到这触目惊心的一幕,她失声惊叫,屋子里七八个凶神恶煞的黑衣人恶狠狠看过来。

“我认得她,她是苏承于的女人,抓住她!”

她拔腿就跑,远远看到苏承于带着人赶过来。她心中一喜,张嘴想喊他的名字,耳边却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。她扑倒在地,后背心传来蚀骨剧痛,慢慢遍布四肢百骸。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,自己是中了一枪。

“小暖!”她听到苏承于痛彻心扉的喊声,却来不及看他一眼,便陷入了昏迷中。

她睡了很长时间,期间经历了一场大手术和几场小手术,偶尔醒来,有时看到明晃晃的手术灯,有时是雪白的墙壁,有的时候是苏承于一晃而过的面孔。她昏昏沉沉,疑心自己看到的苏承于是幻觉,在片刻的清醒中患得患失。

彻底醒过来的时候,林阿婆的头七已经过去三天。又要打理阿婆的后事又要照顾医院里的她,苏承于很是吃了一点苦,他胡子拉碴,明显憔悴了。看到她醒过来,他一个大男人竟然高兴得流出了眼泪。

他拥抱她,因她身子虚弱不敢用力,小心翼翼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。他说:“外婆死了,这个世界上,我再也没有亲人了。”

她终于伸出手抱住他,第一次回应他,“你还有我,我会永远在你身边。”

像有情人终成眷属,本来,他们应该过上幸福生活,在时间的推移中,淡化阿婆死亡带来的阴影,转化成思念和回忆。

但是没有。

阿婆的死给苏承于带来挥之不去的阴影,也许因为阿婆是受他连累的缘故。他变得有些偏执,觉得到处都是危险,不仅拨了两个保镖二十四小时保护她,还限制她去各种公众场合,巴不得她时时刻刻都只在宅子里活动。

起初她是理解他的,他不过是怕她像阿婆一样。

可是时间越久,这份理解越是稀薄。明明当初那些害死阿婆的人都获得了更悲惨的下场,明明有时候她想去的是绝对安全的场所,明明只是和朋友的一场小聚,他却统统不允许,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她。

难得的一次她坚持去外面喝咖啡,他推掉一场重要会议,安排了八个保镖,这样浩浩荡荡,谁还有闲情逸致喝咖啡?何况她听说那场会议的推迟,他很是损失了一番,以后便不敢这样任性了。

是啊,她只是想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,到最后却变成了任性。

他知道她郁郁寡欢,费尽心思讨好她。为着给她打发时间,宅子里新增了健身室、图书室、影音室,两个厨子一个做中菜一个做西菜,还有一个甜点师傅,不管她想吃什么,都能做得出来。

便是想买衣服,都打发了商场的人送过来给她挑选。

他用爱和保护的名义,将她禁锢在这里。

不是没有发过脾气,嫌弃空间小,或是抱怨厨子做的菜不如某个餐厅。于是第二天,会有更大的屋子,更好的厨子换过来。但凡她的不开心不满意表现出来,他便会迁怒周遭的服务人员,以致她渐渐不敢轻易表达了。

他们有过一次推心置腹开诚布公的交谈。

她明明确确告诉他,“我想过普通人的生活,喝茶逛街看电影工作交朋友……”

苏承于说:“小暖,我很抱歉,外面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女人,你必须生活在我的保护之下才不会有性命之忧。”

“我不怕他们。”

“我却是怕的,怕极了。”

他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阿婆,所以不会允许她有一丝一毫的意外。他偶尔流露出的脆弱使她心软,她没有办法继续说出为难他的话。

也是这次谈话之后,她偷偷计划出逃路线。

如果继续留在他身边,她怕自己总有一天枯萎而死。

计划是完美的,从医院出来就有公交车直达机场,她订了一张去毛里求斯的直达机票,大概要飞十四个小时。最重要的是到毛里求斯的航班极少,各大城市都是每周一班或者两班。便是苏承于发现她逃走,一时也追不上来。

她会从毛里求斯随意辗转其他国家,在新的地方隐姓埋名过新的生活。

过得一两年,给苏承于寄一张明信片,告诉他,她很好。

5

那样在广阔天地间奔跑的感觉,光是想想都觉得美好。

公交车停停开开的颠簸,都像音乐的节奏。

黎暖从车窗看出去,新鲜的空气,湛蓝的天空,郁郁葱葱的树木,繁忙的行人,一切都让她觉得可爱迷人。她贪婪注视外面的一切,直到车里的乘客一个个下车,公交车始终没有到达她的目的地。

然后,这辆公交车便再也没有新的乘客上来,它在城市的道路上徐徐行驶,载着唯一的乘客绕了一圈又一圈。

黎暖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,她看着驾驶座上露出的一缕黑发颤抖着声音喊:“停车。”

公交车终于停下来,开车的人探出身子转过头。

是苏承于。

他笑起来,像他每次面对她的时候那样笑起来,可是他的眼睛里一点笑意都没有。他说:“小暖,我们回家吧。”

她试图抓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,“苏承于,你让我走吧。”

“我爱你。”

“请你不要再爱我了。”

“你说过会永远在我身边。”

“对不起,我现在做不到了。”

他沉默下去,深邃的眼眸像无边无际的海洋,看着她的时候仿佛要将她溺毙。她以为事情会有转机,他忽然站起来,一步步走到她面前,紧紧、紧紧抓住她的手。她感觉到他在颤抖,但他语气还是像平常一样温柔,“小暖,我们回家吧。”

无论如何,他不会放开她的手,永远不会。

她费尽心思策划的逃亡只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。回去之后,一切好像都没有变,但她知道,一切都变了。苏承于停了她的银行卡,宅子里的服务人员多了一倍。她的手机,被悄悄装上某个系统,和苏承于的手机连在一起。从此,不管是她逛淘宝还是浏览网页,哪怕是和网友的聊天,苏承于都会知道。

唯一不变的是苏承于,他依旧温柔体贴,连她背上长了几颗痘痘都特意吩咐厨房多做一些清火的菜。

高妈说:“黎小姐,十二爷对你真好。”

她却遍体生寒。

痘痘长在背部中间位置,她又不穿露背衣裳,这几日也没有和苏承于“赤裸相见”,他如何知道她背上长了痘痘?

趁着苏承于外出,她在卫生间和卧室里找了很久,找到四个隐蔽的针孔摄像头。

这四个摄像头像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,终于将她击倒。她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崩溃大哭。

苏承于自然知道她哭过了。他最怕她流眼泪了,便是她看苦情剧红了眼眶他都恨不得将电视剧统统删减成喜剧。可是这一次,他什么都没有问,也许是心虚的缘故。他甚至破天荒地承诺带她参加一个晚宴。

他用一次外出来安抚她。

她到底露出笑容来,一次外出,对她来说是奢侈而珍贵的。

6

那是四海安帮的莫老大组织的一个宴会,聚集了帮里十几个重要人物,宅子外面一层一层牵着猎狗的保镖,将宴会的宅子保护得犹如铁桶。在这里,苏承于稍微放松了些,由着她独自端了酒杯趴到阳台上看夜景。

他和几个弟兄说话,只偶尔眼风不着痕迹扫过去。

黎暖抿了一口红酒,看着天空璀璨的星,一时有些恍惚。往后的十年、二十年、三十年,她都要过这样的日子吗?也许不用二十年三十年,两三年她可能就疯了。

“想从十二的身边逃走吗?”有人站到旁边,并未挨着她,还离着两三个人的距离。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注视前方,好像不是同她说话。但她知道他在和她说话,“听说之前你闹了一阵,最后还是被十二捉回来了。”

她知道这个人,他是三爷饶祭夜。

四海安帮如今分成两派,饶祭夜和苏承于分别在两个对立的阵营里。

黎暖渴望自由,知道这人不见得好心,可是忍不住问:“三爷有什么好办法?”

“方法自然是有的,只看你肯不肯做了。”

黎暖侧头看了一眼远处的苏承于,他被人挡住视线,并不能看到这边。

她轻声说:“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。”

饶祭夜微微一笑,“十二的那座宅子有个地下室,里面关着一个九岁的小女孩。你知道他养着那个小女孩做什么吗?”他也不是真的问黎暖,他只是故弄玄虚,随即接着说,“他在组织里负责人口器官贩卖的生意,这个小女孩血型特殊,她的心脏能卖一个好价钱。”

“骗人。”即使对苏承于有怨言,这个时候,黎暖毫不犹豫维护他,“自从我劝过他之后,他已经不沾手这个生意了。”

那个时候苏承于几乎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她,他说:“你说得没错,是太伤天理,我们将来会有孩子,我要为我们的孩子积德。”

她是相信苏承于的,但奇怪的是,她一直没有怀孕。

饶祭夜胸有成竹,“是不是骗人你去看看就知道了。地下室的入口在十二书房墙上挂着的山水画后面。这个女孩其实我一个朋友的女儿,你只要帮我将这个女孩救出来,我就帮你从十二身边逃走。”

见她沉吟,饶祭夜又说:“不难的,十二的宅子外面我安排人接应,只要你帮她走出大门就可以。”

黎暖仔细分析过这个条件,如果饶祭夜说的是真的,那她便是救人一命。如果是假的,她走一趟地下室也没有什么损失。

左右不会伤害到苏承于。

她点点头。

那天晚上,她躺在苏承于身边,凝视他熟睡的容颜,并没有觉得自己很快会离开他。苏承于从来没有骗过她,她不相信饶祭夜的斩钉截铁。

时机不需要特意寻找,在宅子里,她可以随意进入任何房间,包括对其他人来说是禁地的书房。第二天,苏承于离开后,她先去了图书室,然后,手拿一本书,若无其事进了苏承于的书房。

书房外面有监视摄像头,里面却是没有的,这里大概是整个宅子里唯一没有摄像头的地方。在发现卧室和卫生间的摄像头后,她常花许多时间待在苏承于的书房,哪怕是发呆,都让她松一口气。

苏承于也是知道的,所以,即使她在里头很长时间不出来,他也不会觉得奇怪。

7

地下室被精心布置过,有粉红的墙纸和小女孩喜欢的公主床,有白色的圆形大地毯和一人高的毛绒玩具熊,还有散落一地的书籍和画笔。饶祭夜口中的女孩虽然受到精心照顾,但长期被关在见不到阳光的地下室,女孩看上去白得病态,明明才九岁,却又有暮年老人的萎靡。

乍然见到黎暖,女孩木然的眼睛顿时一亮,“漂亮姐姐,你是来救我出去的吗?”

黎暖觉得这个女孩和自己的命运相像,她被关在宅子里,女孩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,真比较起来,她是比小女孩幸运的。

她的声音有些许颤抖,“小妹妹,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?”

小女孩像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,“他们没有告诉过我……可是我知道,他们把我养大了……要挖我的心脏……”

黎暖的心猛地一沉,苏承于果真骗了她。

把小女孩带离地下室不难,难的是如何将她送出去。好在这个秘密并没有多少人知道,黎暖推测,大约由高妈每日送饭,小曲是苏承于心腹,估计也见过几次小女孩。

小曲早上和苏承于一块儿出去了,而现在这个时间,高妈一般都在厨房里。苏承于呢,他总不会一直盯着监视屏幕吧?

黎暖压抑着内心的紧张,牵着小女孩的手如无其事走出去。她板着一张脸,屋子里的那些佣人虽然好奇小女孩的身份,但因着黎暖不高兴,也没有人来问她。

她就一直牵着小女孩往大门口走,有保镖拦住她说:“小姐,你不能出去。”

她淡淡道:“我知道,我是送她出去的。”她站定身子,温和对小女孩说,“姐姐只能走到这里,你自己出去吧。”

她吩咐人打开旁边的小门。

小女孩点点,快步朝门口走去。

忽然身后传来高妈的喊声,离得远,并不知道她说得出什么。高妈一边声嘶力竭地喊一边拼命跑过来,黎暖已经想好怎样拦住高妈,凭她的身份,拦一下五十岁的妇人没有问题。

可是这个时候,附近一个保镖的电话忽然响起来,他对电话那头的人恭恭敬敬喊:“十二爷。”

被发现了!

黎暖手脚冰冷,果然看到那保镖脸色豁然一正,厉声喊:“你们,快拦住她。”

顾不得许多,几乎是同时,黎暖大声叫道:“快跑啊。”

小女孩毫不犹豫奔跑起来,可是那扇门正缓缓合上,对生命对光明的渴求令小女孩迸发出惊人的速度。她终于挤进那一线光明中,却被合上的门夹住了身躯,无法动弹。

“砰。”

天空中忽然响起一声枪声,然后是两声,三声,连着开了五枪。早有人将黎暖扑倒在地,宅子里的警报器“嘀嘟嘀嘟”叫起来,安全人员统统出动。黎暖从地上抬起头,看到小女孩在门的夹缝中震颤了五次,那五枪全部打在小女孩身上。

她当场就死了,可是因为夹在门缝里没有倒下去,只脑袋无力垂下。

黎暖双眼通红尖叫一声,是她害死小女孩的,如果她没有将她带出来,她依然在地下室活得好好的。

她想起阿婆死的那一天,满地鲜血。

她想起自己中枪的那一刻,痛彻心扉。

心脏忽然剧烈跳动起来,几乎要破膛而出,她的呼吸一次比一次急促,最后再也支撑不住晕过去。

她一直很努力地醒过来,可是一直睁不开眼睛。是用了麻醉剂吧?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。有人温柔地亲吻她的额头,是苏承于,她认得他的味道他的声音,他说:“小暖,你说会永远在我身边的,这样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了。”

什意思?他是什么意思啊?

8

终于醒过来的时候,距离那一天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。她没有见到苏承于,这一次他没有守在她身边。

她只在家中见到他的照片,黑白照片,被一圈白色的菊花环绕。他还是在笑,望着她笑得温柔和煦。黎暖仔细想一想,他这一辈子,对着她,从来没有发过脾气,不管他开心还是不开心,他都希望她开心。

她在一块蒲团上坐下,抱着膝盖,眼泪无声无息流下。

“小暖,不要哭。”她听到苏承于的声音,一下子站起来,“苏承于!”可是灵堂空荡荡,一个人都没有。

是她的错觉吧?苏承于已经死了。

他把他的心脏给了她,以这种方式和她永远在一起。

她一生下来就有心脏病,正是这原因,所以父母一早将她丢弃。他们不知道,这种心脏病其实不碍事,有和她一样的患者,终其一生都不会发作。但那次枪伤诱发了她的心脏病,换心是一劳永逸放方法,可是合适的心脏不容易找到。

苏承于吻合,被关在地下室的小女孩也吻合。

他一边小心翼翼护她周全,希望她平安喜乐,一边养着那个小女孩以备不时之需。他已经决定不再做器官贩卖的生意,但为着她,再一次走进罪恶之渊。

有脚步声响起,她抬起脸,看到饶祭夜走入灵堂。

他给苏承于上了一炷香,默默站到她身边,轻声说:“从前我们几个兄弟感情是很好的,即使后来意见不统一,我也从来没有想过置十二于死地,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他死。”

黎暖凝视苏承于的黑白照片,“可是现在他死了。”

“器官贩卖生意利润巨大,他说不做就不做了。自己不做就算了,也不肯把资源让出来给我们做。”饶祭夜顿了顿说,“我……打听到你的事情,我以为杀了那个女孩——五枪足够她死,也足够叫她的心脏不能用了——十二为了救你,不得不重新寻找合适的心脏,而继续器官贩卖的生意是最便利的捷径。我只是没有想到,十二会为了救你,把自己的心脏给你……”

黎暖没有说话,她将手放在心脏的位置,感受他的心脏有力的跳动。

“你想离开吗?”饶祭夜问她,“我说话算话,我可以帮助你去任何地方。”

她轻笑了一下,“苏承于死了,我想去哪里都可以,不会再有人拦着我了,我又哪里需要你的帮助?况且,现在我也不会走了,苏承于希望我一直待在宅子里,我便一直在这里陪着他吧,不然他会孤单的。”

她跪下去,对着苏承于的遗像郑重其事磕了一个头。